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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掖 张掖
孟澄海
没有谁再能够回到遥远的现场站在弱水河岸,我们只能看祁连山,看见千年前的白云,千年前的积雪,千年前的苍崖云树……
山河是亘古的,星斗是变幻的,岁月是流逝的,历史是苍茫的。
在这个以速度为标准的时代,我们的视野中,日日有高楼大厦拔地而起,钢筋水泥建筑遮掩着太阳和月亮,北方的风挟裹着喧嚣的市声,从黄昏吹到黎明,席卷了每一个角落。悠远的天籁,风花雪月的牧歌,早已随着时光的尘埃消失,祖先们饮马长河、浩歌落日的影子幻作了白云苍狗,天狼星座之下,黑河两岸的村镇、城市、乡野,再不见了飘散着柴禾与麦秸香味的袅袅炊烟。
“张中国之腋,断匈奴之臂”,张掖的得名,在史书上言之凿凿,不过,那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。信史上的文字可以点亮蒙昧与黑暗,把我们带进汉朝煌煌的天空,目睹未央宫的星火,如何映照皇帝明亮的眼瞳。

在汉朝,美丽富饶的河西走廊,正式进入了统治阶级的视野,作为丝绸之路的必经通道,无论从政治、军事、经济、文化的角度出发,还从是皇家即得利益的考虑,设立河西四郡,都具有重要的意义。霍去病驱逐匈奴,张骞出使西域,中原的铁器茶叶、丝绸珍宝由此走向世界,而西域诸国的胡麻、胡萝卜、乐器、佛经也通过河西走廊,在华夏的大地上传播。有汉一代,东西方文明第一次发生碰撞的地方应该就在河西走廊。
2018年10月8日,早的一颗星从祁连山那边升起,照亮了傍晚旷古的秋色苍茫。在一个农家酒店,我推开窗子,看见茫茫的原野上行走着羊群,漫天飞舞的黄叶遮住了牧羊女子的背影。我们是来探访黑水国古迹的,一大群记者、作家和摄影爱好者围坐在火炉边聊天、喝酒,喧嚣吵闹。大家谈论着月氏、匈奴、回纥与身着狼皮袍子的远古羌人,想象着弱水对岸的神秘遗址。幻听幻视。一切仿佛在西地平线那边。但我发现西面只有落日残阳,还有云朵和芦苇的花穗,整个天空凝结成了一颗露珠,悬挂在牧羊女的额头。弱水之岸,渐渐隐去的是废弃的城堡,残垣破壁,一身风尘。霜花悠悠飘荡,夏日的蝴蝶和蜜蜂只剩下尸骸和亡灵。土地空空荡荡,零星的向日葵独立秋风,吹奏荒凉。从酒馆里走出来,我们霎时迷失了方向。河水平静,于迷离的天光中沉默,没有手势,听不到低语。有人吵嚷着渡河,有人提议原地宿营。夜幕开始降临,东南西北的荒原渐次被雾岚淹没。雪狐的影子闪过,眼眸幽蓝,仿佛是野鬼的灯盏,诡秘,恐怖。大家的意见后趋于一致:离开荒野,走回城市。而就在这时,不知谁唱起了张掖民歌,粗砺的嗓子里,旋律低沉,歌声尽含远古的苍茫。我曾想,一条河与人的相会,默契交融,应该是宿命。

在此之前,我独自来到弱水之湄。是一个黎明,朝霞打印在水面,波纹一圈圈地漾开,宛若神秘的微笑。天空落下来,水汽落下来,弦月落下来,覆盖了灵魂般寂静的大地。就在那种寂静中,我走进了黑水国遗址,爬上了那一堵古城墙。黄土夯筑的墙体,绝大部分已经坍塌,立在那里的几片断壁,孤绝,伤情,比皱纹还要破旧腐朽。我在那些墙壁的缝隙里抠出了几块残破的陶片,然后再把它们放进水流,让随风泛起的涟漪,亲吻它们美丽忧伤的花叶图案。也就是那一刻,我眼前恍惚凸现出一个个陶罐,有月光、水、鸟影、花瓣,安静地睡在里面,而古月氏人的影子也在陶罐里若隐若现。一个陶罐就是一个民族的脸谱,一个民族的脸谱就是一部沧桑历史。黑水国的朝阳从战火与杀戮中升起,又沉落于某个狼烟弥漫的黄昏。就是那个黄昏,一群头戴翎羽的少女背着陶罐去黑河边汲水,突然被鸣镝击杀,陶罐和梦随之在铁马秋风中破碎……
很多次靠想象虚构黑水国的历史,但得到的不过是零碎地梦幻残片。时间的灰烬中,不可能长出青青野草,破碎的陶片也无法复原完整的陶罐。回城路上,我们与一匹赤红的马不期而遇。马的鬃毛分披,双耳竖立,眼神中有刻骨铭心的伤感与落寞。汗血马。蒙古马。波斯马。大宛马。紫骝啸天,足踏飞燕,它的祖先一一消失于遥远的岁月,留在它血液中的记忆,只能不断地复制长河落日,西风流云。一辆火车向西疾驰。火车带着东方潮湿的气息、海风以及幸福的表情,开往新疆,开往更加遥远的西北亚草原。

兰新铁路经过张掖,它的两边是村庄、城镇,还有墓地。秦代的墓,汉代的墓,唐代的墓,元代的墓,明代的墓,清代的墓,20世纪的墓,21世纪的墓,墓冢累累,宛若大地上的星座。死者化为灰烬,亡灵隔河眺望,他们会不会看见火车古怪的躯体?为邈远的应该是太阳落山的地方,我们即使是乘坐现代化交通工具,也永远无法抵达。《大荒西经》上说,神居住在昆仑悬圃。神的花园,只有白云和风可以在那里停留。我们的目光只能在黑水国的废墟上逡巡游荡,穿越的也仅仅是时光的表象。在岁月深处,倾圮倒塌的宫殿、城墙,在时光中走失的人群,连影子也没有留下。神谕:不要坎树,当弱水消失之后,张掖就会变成另一个黑水国。张掖是河西古城。
远在汉代,武帝开拓边疆,派张骞凿空西域,从那时起,张掖就成了商贾云集的地方。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,西域僧侣把佛教传入张掖,于是便有了金塔、木塔、水塔、火塔、土塔,而众多寺院也相继建成,香火缭绕,梵呗声起,俨然佛国景象。张掖大佛寺是元世祖忽必烈的诞生地,后又有西夏皇后驻锡,一时名声远播。千年过去,大佛寺如今已进入了商品经济大潮,买门票,成立旅行社,还有导游前呼后叫,当然,这一切看重的都是游人的钱包。至于真心礼佛的香客,却是寥寥。我在那个寺院里溜达,听见屋檐上的铁马叮当作响,还有几只鸽子,懒洋洋踩着灰色瓦片,来回踱步,呢喃姑姑,所有这些声音,都传递着一种寂寞和落魄。我发现泥塑的大佛一手枕于头下,一手自然下垂,似在冥想。我倒觉得佛的样子是在倾听。听什么呢?是门外世界的聒噪,还是流过红尘的黑河涛声?张掖多水,古有“半城芦苇半城塔、塞北江南一甘州”的美丽赞叹,历史上,诸多陇右名士都曾在这里驻足,或赋诗,或填词,将那些芦花水月、落霞孤鹜弄进平平仄仄的诗行,留下世代传颂的名言佳句。但我来到这里,无论怎样寻觅,就是找不到诗意,或者说,当面对古城张掖的时候,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游弋、飘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,总感到那里的高楼大厦、商场酒店,压抑和吞噬着我的灵性,让我变成了一块没有思想的砖头或石子。夜幕拉开,城市的灯火灿烂、绚丽,失明后的博尔霍斯说,夜晚的城市就像内心金黄色的老虎。我看见鳞次栉比的楼房,一半立于星光之下,一半沉沦于黑暗之中,白色瓷砖被霓虹灯打上闪烁迷离的星斑,恍若摇曳寒风的豹皮。乡村进入睡眠,城市却依然在疯狂。

世纪游乐中心。白天鹅桑拿洗浴池。红磨坊歌舞厅。摇滚乐。流行歌曲。人流和车流。朦胧的水汽和欲望。商贾。游人。嫖客。妓女。夜晚,民间的生活史被反复书写,庸常,世俗,晦暗,真实。脚下的路通向街心广场,路边的广告牌提示我们,这里已经是古城繁华的地段。在我身边,一个记者朋友不停地絮叨张掖的历史—西王母。玄奘。元世祖。大佛寺。木塔。土塔。钟楼。鼓楼。山西会馆。临松故园。羌笛琵琶与异国风情。丝绸和方言土话。马刀下的羊肉。吹奏东风的梅花鹿角。从诵经声中升起的黄昏。比海子还犹豫的天鹅的眼睛—朋友说,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他会用摄像机拍下那每一个天籁般的场景。他喜欢铁锈色的历史,在那种情景里荒寒以致老去,让灵魂长出斑驳苍苔,可以幸福一生。张掖是美丽的。张掖的美丽在于秋天的黄昏至傍晚,一片古槐的黄叶落下来,穿过喧嚣与骚动,穿过世俗的烟尘,像一声岁月的叹息,轻轻砸疼我的心灵。
(作者简介:孟澄海,甘肃山丹人,教师,自由写作者。作品散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上海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《福建文学》《散文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青海湖》《飞天》《延河〉《延安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《人民日报》《广东日报》等报刊杂志,共300万字。)
